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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星,我的归宿

【神奇女侠/wondersteve】How I live my life without you


How I live my life without you 


史蒂夫.特雷弗睁开眼时,房门恰巧被推开。

那位年轻的,名叫艾米的护士走进来。她只有十七岁,步履轻盈得像只蝴蝶,一阵微风就能把她掀起来。她有张粉金色的苹果脸,金发编成辫子垂挂在胸前,一对眼珠碧绿得发蓝。她在长廊上推着史蒂夫散步的时候,其余的人都会开玩笑:

嘿,史蒂夫。艾米跟你多像!你也没有女儿,干脆认艾米做你的女儿吧?

话音刚落,推着轮椅的年轻姑娘就先咯咯地笑了。听着这欢快的笑声,坐在轮椅里的史蒂夫也禁不住露出了舒展的笑意:

汤米,老朋友,别拿我开玩笑了。艾米都够做我的孙女了。

他刚说完,年轻的女孩就垂下头来,在他耳边清脆地叫了声“祖父”。史蒂夫心里一动,握住了姑娘摁在轮椅背上的手。

史蒂夫的心里从自此多了牵挂。艾米成了他八十多年人生中唯一安定的理由:他终于不再感到老无所依,艾米照顾着他,每日有六个小时跟他待在一起。她走到哪儿,史蒂夫慈爱而关切的眼神都跟随着。她是他步入暮年后人生中奇异的曙光。

今日,史蒂夫没有在艾米推门进来后看向她。他又做梦了。那个梦已久未显现,史蒂夫三十二岁那年,曾在整整一年时间里彻夜被它侵扰。梦里,他驾驶着飞机冲向深蓝浓稠的夜空,狂风在外扑打玻璃,他飞得再高、再高,直到濒临引擎所能承受的极限,“轰隆”一声,机身爆裂,金红色的火光炸开在天边,他被震出座椅,耳膜刺痛濒临失聪。坠落之前,史蒂夫听见遥遥数千米的大地之上传来嘹亮的、撕裂般的呐喊:

史蒂夫——!!

他猛睁开眼,就此醒来。冷汗湿透背脊,剧烈头痛使他几乎呕吐。直到太阳穴突突的跳动逐渐平息,他支起上身,试图还原梦中画面,但不论如何用力,始终都是徒劳——梦中画面破碎如同魅影,随着梦醒悄声融化在了头顶刺目射来的灯光里。

时隔五十年,这个古旧的梦在史蒂夫睡眠中重现。当他醒来,背脊干燥,脉搏平稳,海风从疗养院西侧缓缓而来,穿过卷起的百叶帘,拂过他的额发。他英俊的金发早已不在,而在不久前的梦中,他却仿佛感到一双年轻柔软的手掌抚摸他的前额,弯起的嘴唇伏在他的耳畔:

史蒂夫!你的头发多好看……我真喜欢。

那声音,跟在大地上撕心裂肺唤他“史蒂夫”的声音如出一辙。

艾米走了过来。她剥了李子,翠绿的皮被削去了,鹅黄鲜嫩的果肉切了瓣,莹莹躺在果盘里。她夜莺似的欢叫道:

史蒂夫!

史蒂夫将视线转移到她脸上,又看到了那盘李子。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小姑娘不大高兴地撅起了嘴。但最终还是妥协了,将果盘搁到一边,伸手将史蒂夫从床上扶起来,边替他扣衣领边道:

再过会儿,戴安娜小姐就要来了。前几回她过来读书给你听,你都睡着。好在你睡着的时候,谁都叫不醒,她坚持不会打扰到你,我也就随她去了……史蒂夫恍恍惚惚地听着艾米叽叽喳喳,脑中仍旧混沌不清地回放着电影似的梦境,此时,门被叩响了。

高跟鞋笃笃的脆响由远及近。史蒂夫已多年未听见过这声音,上一次听到,依稀还是三十年前牵着伯爵的独女翩翩起舞。那声音在他身边驻足,接着是座椅被拖动的声响,史蒂夫的最后一颗纽扣终于系扣妥帖,艾米移开身躯,清脆地欢声道:

戴安娜小姐,谢谢您来给特雷弗先生读书听!今天他总算没睡着啦。

史蒂夫抬头,朝右侧看去。一张优雅的脸庞映进眼帘:

来人是一位女士。她年轻得不可思议,漂亮得不可思议,有一对深色眼珠,却毫无来由地幽邃如海。她的额头光洁没有皱纹,但坐在那儿就像尊历经风霜的塑像。可她又气质温和,怡人恰如屋外风平浪静的海面,那双弯弓似的红唇旁缀着浅浅的纹路,嘴角有这样纹路的人,微笑时总分外迷人。

史蒂夫看着这张脸庞,觉得又远又近,仿佛时光被拉近,一瞬又被扯远,最后再被抛掷到他眼前。

你来给我念书听吗?

他开口道。

他眼见那双红唇轻轻开启:

是的,史蒂夫。那尊美丽的雕塑微笑着。我来接着念上回没念完的故事。

先前,史蒂夫的大脑缓慢地、迟钝地运作着。可就在她开口发出声音的那一刻,他突然像被击中,猛烈的电流袭来,狠敲在他的脊柱上——

他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双眼睛。

记忆的堤坝在洪流不懈的冲刷下,终于出现了一道微小的裂缝。沿着这道裂缝,史蒂夫折叠数十年的记忆展开了一角,像一道光攀爬而来,打亮了他的整个脑海。

那双棕色的眼睛仍与他对视,宁静不惊。

屋外的海风轻轻递来。拂过了史蒂夫苍白的头发,与对座年轻的乌黑鬓角。


一.
史蒂夫.特雷弗是二十世纪初残酷战争里的一个奇迹。

1918年十一月的某个夜晚,他在德军领地架飞机冲向高空,飞机上除去他外,还有满满一机厢最新研制的毒药。飞机在离地九千英尺的高空被引爆,史蒂夫的同行好友查理与萨米尔在地表看着飞机在遥远的夜空里炸成了一朵金花。

三天后,德军投降。夜晚的伦敦,酒馆里人满为患,查理把自己灌得大醉,两眼通红,一手拎着酒杯,喷着酒沫,一手将萨米尔的前襟成一团:

他回不来了!狙击手大声嚎叫,像是被重创后的野兽发出悲鸣,史蒂夫死了……史蒂夫……呃。

他打出响亮的一个酒嗝,两滴眼泪滑落下来。萨米尔伸手握住那只扣动过无数次扳机的手,试图予以安慰,抬起头时却怔住:

史……史蒂夫……?!

别诓我,萨米尔,查理边流泪边含混道,我不是那些傻姑娘,你也休想拿这伎俩骗倒我。

不。查理。萨米尔道,他依旧目不转视,但握住狙击手的一双手在微微颤抖。真的……你回头看。

查理回过头去。泪眼朦胧里,一双熟悉的蓝眼睛隔着泪幕时隐时现。喝得烂醉的男人将头扭回来,冲着萨米尔高声道:

打我一拳,萨米尔!我已经想他想疯了。

随后他的肩膀被人搭住。温暖如同午后阳光般、低沉带着一点沙哑的声音响起在背后:

查理,老朋友……是我,史蒂夫。我回来了。

狙击手在一瞬间止住了哭泣。他缓缓回过头去,那双明亮的蓝眼睛正眨也不眨地望着他。查理上前几步,睁着醉眼审视了片刻,迟疑着伸出双臂,抱住了来人的肩膀。

对方举起双臂回以好意。

几秒后,醉汉发出一声响亮的啜泣,开始真正的放声大哭。那声音响彻了整个冬夜的酒馆。

史蒂夫回来了,毫发无损,宛如神迹。他一跃成为功勋赫赫的战争英雄,登台,受勋,奖章在胸前闪光夺目。短暂地抛开一切疑问,他与查理和萨米尔痛饮至深夜,醒来已是阳光逼人的正午,三人一路高歌,彼此搀扶着走出酒馆,途径广场时,查理非要拉着年轻英雄去瞧瞧,一行人跌跌撞撞走至布告栏下,狙击手伸出残缺不全的指甲,将墙面敲得“咚咚”响,高声道:

史蒂夫,你这混蛋!当日我就是对着这张照片哭得稀里哗啦……把身边的姑娘们都吓得绕道走。

金发碧眼的年轻英雄闻罢大笑。他凑近去看自己贴在墙上的“遗照”:那是他刚入伍第一天时拍的相片,他生命中第一次怀揣母亲的遗愿,真正上天翱翔。春日步入夏日的早晨,晴天,阳光热烈得与此时不相上下,引擎的呼啸刮擦耳膜,机油的气味在空气里蒸腾发酵。他立在相机前,双手抱胸,身体前倾,扯着嗓子回应摄影师这样那样调整姿态的问话,声音一落地就被螺旋桨的哗哗声卷走,直到他被对方古怪的要求逗得大笑,快门机不可失地响起,这张照片得以应运而生。

史蒂夫!史蒂夫!萨米尔在背后叫他。你看自己也能看出神?!史蒂夫回过神来,看见萨米尔一张揶揄的脸放大在眼前,不禁咧嘴一笑:

怎么,嫉妒我比你更讨姑娘们的欢心吗?

萨米尔伸出手去捶他胸口,史蒂夫立刻反击。两人借着酒劲一人一拳,你来我往,史蒂夫边笑边躲,连退三步,当再度挥出左拳之际,肩头撞上了另一个肩头——

他口里叠声说着“抱歉”,急忙扭头视察。怪事是,回过头时,他并未看清被撞到人的脸,只看到过分高挑的、裹在及地黑色斗篷里的背影缓缓拾级而下。那身姿挺拔、稳健而曼妙,他看得发怔,竟一时语塞,再道不出更多抱歉来。直至背影消失,萨米尔捅了捅他的腰:

她走远了,史蒂夫。

史蒂夫醒神。

你的老相识?查理问道。

史蒂夫缓慢地摇头。

当然不是老相识。他认识的姑娘,大多小巧玲珑,热衷于将自己塞进定制的高级时装里。这背影强健如同女武神,又哪里可能是他旧相识?

萨米尔却在一边夸张叹气:

史蒂夫,我想你说的对。

什么?史蒂夫将注意力转移到好友身上,见他站在布告栏面前悲伤地摇头:

你说的对,你确实更讨姑娘欢心。你看这些相片里,哪一张比你那张更能叫人心碎?瞧你的那双眼睛……哎,赌两瓶威士忌,刚才那姑娘站在后边好久,八成也是冲着你。

史蒂夫愣一愣,明白过对方话中的意思。接着,他露出温和的,略带责怪的微笑:

别这么说,萨米尔。

我知道,我知道。萨米尔嘟囔着说,史蒂夫瞥见他的眼角有隐约的泪光。我只是……真高兴你回来啊,史蒂夫。他说着,向前紧紧搂住了年轻飞行员的肩。

史蒂夫没有说话。他将下巴搁在老友肩上,一双蔚蓝色的眼睛在热烈的阳光下轻柔地弯起,宛如再宁静没有的蓝海。

广场石阶的拐角,他目光停驻的地方,光与影交叠之处,半明半暗,空空荡荡。



二.
史蒂夫开始画画,始于他奇迹般复生后的第六个月。

前六个月,他抓紧每分每秒享受大好人生。他功勋卓越,年轻英勇,头戴奇迹光环,走到哪里都仿佛有光束追赶。战争得胜,酒宴舞会成为最直白的赞歌,他成为几乎所有名流酒会的座上宾,席间受邀一次次述说死而复生的事迹。史蒂夫从来也说不出所以然,每每坦诚答“不知道”,语气之间满是无谓洒脱。他一双明亮蓝眸照耀全场,洒放气质令席间男人看了钦敬,女人看了着迷。他本怀有一颗积极强健的心脏,胸襟柔软而广阔,得来第二次生命权当是上天馈赠,乐享人生,争分夺秒,该笑时决不垂眉丧眼,该哭时决不强颜欢笑。

直到那座世外岛屿潜入他的梦里。

梦里,史蒂夫得见青翠的幢幢高山,铁壁一样坚实顽固的洁白围墙,透澈如同清澄宝藏的蓝海。此外,还有一张脸庞若隐若现——他数度捕捉,试图一窥究竟,却总在真相浮现之前醒来。

起初,这梦境只是气若游丝的鬼魂,偶尔示现;然而时日推移,一切愈发急迫、清晰。不明所以的动力驱动史蒂夫将梦境里的一切如实记录,但他同时又苦于缺乏途径,直至有一天他忍无可忍地提起笔,落笔时大为吃惊地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获得了超凡的绘画能力。

画作逐渐占据了史蒂夫房间的一角。有画商嗅到商机,闻讯而来,狡黠的眼里闪着精光:

我可以替您开设画展,特雷弗先生,您的画技精湛,届时势必能够引起大众关注。

史蒂夫望着屋子的一角,心觉不妥,蹙眉犹豫:

我猜,没人会想看一个飞行员画的画。

那画商再度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

先生,这就是您的短视了。如今您声名远扬,又有画技傍身,举办画展又有何难?指不定还会有人愿出高价竞拍。这样吧,如果真有人乐意购买画作,得来的收益全数用作战后重建。这个主意您觉得如何?

史蒂夫思索再三。最终被“战后重建”动摇了心思。

他应允下来。

结果是,画展办成了拍卖会。那些倾心于他的名流小姐们央自己的父亲花重金买下画作,拍马奉承的人也借机大献殷勤。几幅画作的竞价节节攀高,最终前去查询时,史蒂夫被总共的收益骇了一跳。

竞价最高的那幅画,成交价格足以买下数件伦敦时下最稀缺、最抢手的名贵首饰。

那位小姐花这么高的价格买一幅画,自己倒朴素得很,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一件饰品也没有。画商在史蒂夫面前啧啧称奇。可这样一位富有的小姐,我却从来也没见过、听说过。

史蒂夫对所谓名流不甚关心,却也不禁有几分好奇,调侃道:

不会是哪个欧洲王室的公主吧?倒是有些小国家的贵族挺爱干这些。

话音刚落,那画商突然一拍手:

啊,对!他一脸恍悟似的神色,公主!您说得对——就是公主。我从来也没见过这样高挑、美丽、气质拔群的小姐。分明还年轻得不得了,但就有股使人臣服的气质。对,是公主没跑了,只有名副其实的“公主”,才能在二十出头的时候就看得出“女王”的端倪。

 

史蒂夫瞧着他那副夸张模样,心觉好笑。他问道:

那你知道这位“公主”叫什么吗?

我找找……她倒是没有透露姓名。但在之前,她有捎来一张便笺,指明要买最大的那幅风景画。您看……在这儿。

史蒂夫接过那张便笺来。上面用隽秀的钢笔字写道:

请务必将那幅天堂岛的全景油画卖与我。它对我的意义实在重大,我愿花去我所有的一切来交换。

D.P.

哎,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言重。凭借她的财富,再买十件也不是问题。我倒是后悔,我那儿还有其他几幅画,看样子也对她胃口……

画商依旧在喋喋不休,而史蒂夫耳边的一切声音在渐渐远去。他盯着那张便笺,目光锁视在最后两个字母之上。突然之间,有炮火的声音远远滚来,夹杂着海水涌动的声音,刀剑的铿鸣之声,飞机螺旋桨哗啦啦的旋动声……以及像刀锋一样切开空气,破空而来遥遥直穿上万米的嘶声:

史蒂夫——

他浑身一震,条件反射般伸手去捂住双耳。那道声音却久不散去,在他脑中来回涤荡;他眼见那张洁白的便笺晃晃悠悠,轻缓地落在了地下。

三.
史蒂夫在三十二岁那一年患上了偏头痛。

睡眠成了他最恐惧的事。先前沉入他梦里的岛屿,随着他的画作被拍卖一空便不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枪炮与雷鸣般的巨响。梦里,他一次次驾驶飞机袭向浓黑的夜空,在九千英尺的高空里举枪,火光点燃夜空一角,他开始下坠的一刻,被狂风撕碎的呼喊再度传来:

史蒂夫——史蒂夫!

他夜夜在这一瞬间被迫醒来,剧烈的头痛则像海啸一般追截围堵。运气好的时候,平躺十数分钟,平缓呼吸后便能再度睡眠至天亮;但更多时候,他在阵阵海浪般扑来的痛楚折磨下彻夜难眠。当疼痛咬噬神经,史蒂夫仰躺在一片黑暗里,脑中一遍遍回放比痛感更折磨神经的那个声音,仿佛埋藏在记忆地壳下几千米的深处,像是被时间洗得发白的百年前的历史。

 

他始终记不起来。

史蒂夫仍是大小不一的各个舞会的座上宾。彼时他已因战功晋升少校,伯爵的女儿爱慕他,不同于其余暗恋他的小姐们,这位姑娘并不矫揉作态,买下他的画挂在卧室里,还在他住所附近又短租了一处住宅。她自小接受良好教育,谈吐文雅且能引经据典,也能在谈天时说笑话将飞行员逗得哈哈大笑。此外,她还能在马上使用猎枪,曾在史蒂夫苦闷时陪他一道狩猎野鸭,后者对其娴熟的猎技大感惊奇。她活泼、善良、聪慧、勇敢,就像及时出现驱散阴霾的阳光,史蒂夫难以对她不有好感。

当下,他正身处这位千金小姐的父亲举办的舞会,刚与主角完成一支舞。史蒂夫将对方的手交到下一位舞伴手中,那姑娘倾身在他颊上一吻,咯咯笑着重新滑入舞池中央;飞行员面带笑意地扭头去拿桌上的酒,却因突然递至面前的酒杯而止住了步伐。

他疑惑地抬头去看。一张年轻、漂亮的女性面容。

下一秒,毫无预兆地,他的太阳穴一侧开始突突地跳动起来,那是头痛开始的征兆。

多么奇怪。此刻距离午夜时分,还有长长数个小时。

跳支舞吗?

史蒂夫听见来人这样问道。而他全然没有理由回绝。

新的乐章恰巧奏响,他的手被牵起,脚步跟随音乐滑进舞池中央。

史蒂夫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她出现得毫无来由,仿佛身无邀约却不请自来。她身着宝石蓝的一袭长裙,长发盘起成髻,露出的颈弧度优美而颀长。史蒂夫的目光触到她圆润的耳垂,那儿跟她的脖颈一样空空如也;他的视线又滑向她的手腕,那儿也并不缀有名贵钻石,却意外地有一只看去年岁颇久的旧表。

她太不像是该在这人人争艳的场合出现,没人胆敢不精心打扮就踏入暗波汹涌的舞池。可人人都又都该嫉恨她,史蒂夫心想,因为自她步入厅堂的那一刻起,所有男女都黯淡无光。

那是来自一个很重要的人的馈赠。耳边有人道。

史蒂夫从沉思中收回视线,面对他的人温柔地望着他。意识到自己太过长久地将目光停留在那截手腕上,他不禁脸上一热:

我无意窥探隐私……但,我以为漂亮的首饰更配您。

出乎意料地,那双弯起的眼眸流出了好奇意味:

佩戴名贵的首饰来参加舞会,很重要吗?是必要遵守的规则吗?

史蒂夫明知她话里没有苛责意味,却莫名地无措起来:

不,当然不。只是……

我以为人生有比购买首饰、参加舞会重要得多的事。对方认真道。那纯粹的、询问的眼神使史蒂夫一阵恍惚——他是不是在教一个涉世未深的纯真少女处世之道?

多么地诡异而不合时宜。

这世上,当然有比购买首饰、参加舞会要紧得多的事。他只得这么回答,一面避开了周边突兀出现的一只手肘。

那对你来说呢?什么是重要的事?对方紧跟着发问。

史蒂夫语塞。什么是重要的事?他已死里逃生过。死神饶过他,他有幸拾得二次新生;战争已经远离,他不再需要驾着战斗机拼命。那架唯一的飞机夜夜现于他的梦中,若说还有什么愿望,那大约是希望噩梦也随着战争一道远去。

我想,如果有的选,史蒂夫思忖着,拉着对方旋转三百六十度,再度望进那双深色的瞳孔时,答道,我希望我的偏头痛能得到治愈……这大约是我唯一能够想到的重要的事了。

然后呢?他听到对方喃喃道。每天上下班?上班前要喝茶、阅报吗?结婚、生子、之后与爱人共度一生吗?

什么?那一瞬,史蒂夫仿佛没有听清。

他觉得胸口有什么紧绷着要满意而出,但却焦急于找不到情绪的源头。

不,没什么。对方抬起头来,史蒂夫确信,自己看到了那双眼睛里的苦笑,不再似一位天真少女。她深深地凝视他,像要在下一秒透视他的灵魂,而史蒂夫在那一瞬觉得灵魂开始猛烈地震颤。

他竟觉得想要落泪。

送我这只表的那个人,曾经邀请我跳过一支舞。史蒂夫听她说道。他却无法开口说话,双唇被紧紧粘牢。

因此我想,总有一天,我也得回请他跳一支舞。

现在……我已经无所遗憾了。

音乐声戛然而止,提琴手握弦的手在半空挥出休止音符。史蒂夫怔怔看着对方的脸孔,直到她探出那只戴表的手腕,手掌轻轻覆上他的脸颊,停留几秒:

谢谢你……史蒂夫。谢谢你。

那双方才还快乐天真的眼眸,在此时溢满了不舍与悲伤。

史蒂夫的心脏被撕开一角,被无来由的火舌舔舐灼烧。他急切地想要出声,却始始终像被魔法夺去声带;他的手亦使不上劲,无法伸出去拉那只手腕一把。他的双腿像被胶在了大理石砖上,化作固定的石膏塑像。

他只能感到那只手掌离开他的脸颊,高耸的发髻替代了明媚的双眸,那袭宝石蓝的长裙像展翼的蝴蝶一样渐渐远离,一路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史蒂夫仍立在原地。

跳完一支舞的少女蹦跳着跑来,高跟鞋敲打地面,愉悦的、清脆的响声,她小鸟一样扑进飞行员的怀里,仰头道:

史蒂夫!你怎么一个人在原地站了那么久?别人都在跳舞,只有你一个人从舞曲开始站到结束!多傻!

你看到她了吗?史蒂夫问,视线仍停顿在那片裙角最后闪现的地方。

谁?看见谁?

史蒂夫没有答话。少女终于心焦起来,受不了被忽视似的伸出五指,在心上人面前大力摇晃:

史蒂夫!

史蒂夫猛然回神。

他望着怀中少女。

美丽、青春。善良、活泼。勇敢、天真。

如此真实,却也如此像是某个延续后的幻影。

 

史蒂夫在那夜离开了这座城市,踏上了一列没有归途的火车。

他登上站台的时候,天空开始飘雪。明亮的车灯打亮了前方的天际,寒冷的白色粒子簌簌落下,一阵风来,偏离航向,摇摇荡荡。几粒雪缓缓降在年轻飞行员的肩头。

车轮碌碌滚动。他在哐哐当当的摇晃中睡去,这晚,梦里的巨响与火光没有造访,痛楚远离了他。

 

四.

史蒂夫在三十四岁那年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漂泊。

他漫无目的地在各地之间往来,每块大陆都布下了他飘荡的足迹。他曾在寒风刺骨的极北之地凿冰捕鱼,也在潘帕斯草原上骑着马听过高乔人如风般绵长的歌吟。斯堪的纳维亚西部的雪山叫人一望倾心,但也留不住史蒂夫前往热辣的非洲之地的决心。年过不惑后,他只身来到遥远的东方,在恒河边遇见了一位影响他后半生的圣哲,他随他来到静修院悟道,一待便不再离开,他学习了多门语言,在恬静的椰香与棕榈摇曳时带来的沙响声中冥想、修行,度过了平和安详的十年。

史蒂夫将这段漫长的旅程,视作“对于邪恶的叩问”[1]。

1939年,二战爆发,战火在彻夜之间遍烧整片欧洲大陆。

史蒂夫与行者告别,踏上了去往欧陆的行程。他已步入中年,无法再同当年一样驾驶战机冲向天际;但凭借着十年冥想与修行的经历,他在前线成为了一名特殊的精神理疗师,为无数战士减免了战争带来的无穷伤痛。

每一日,他的内心都无比地平静。

战胜了,不喜悦。

战败了,也不嚎哭。

战场与遍布花香的静修院,对史蒂夫而言并无两样。

也有骇人听闻的消息传来,战场上出现一位女战士,身体仿佛铜墙铁壁,有她现身之处必然战无不胜。她能以血肉之躯抵挡炮弹,彷如降落人间的神迹。

史蒂夫听罢后笑笑,继续埋头教导被伤痛困扰的战士凝神入定。

1945年,战争结束,史蒂夫成为了“特雷弗上校”。

六十五岁时,史蒂夫从政府辞去原有职位,再度远赴欧洲,在北欧小城中购宅定居,在屋前开辟花园,亲手养花植栽。

某天深夜,关节的阵痛将史蒂夫从睡梦中震醒,几度尝试冥想失败后,他起身来到客厅坐下,试图以静坐捱过漫漫长夜。他凝视着墙上的挂钟,毫无来由地,孤独感侵袭而来,史蒂夫不得不再站起来,再试着找事情给自己做。

他挪动步子,来到厨房,蹲身打开冰箱门,看看里面是否还有可供烹饪的食材。最后,剩下半罐的牛奶、两个鸡蛋、一小罐白糖,以及半盒淡奶油被依次排列,放在了料理台上。他将蛋黄搅碎,牛奶打匀,砂糖倒进最终的搅拌物里去。

墙上的指针指向三点半时,史蒂夫起身,从冷冻室里取出了那盒奶油冰淇淋。他拿起勺子挖了一勺,放进口中,一面缓慢地回忆儿时的记忆——

第一次品尝这道冰冷的甜点,是在什么时候?

他努力回想,但记忆似乎沉沉睡去。他不记得自己对这道甜点有所偏爱,但却依稀记得有人钟情如命。

人类的记忆这样靠不住,以至想要偶然追忆往事,都不能得偿所愿,只能借由味觉、听觉、触觉等不甚直白的观感,触及大脑深处支零的回忆碎片。

关节的疼痛愈发明显。史蒂夫起夜得愈发频繁,做冰淇淋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有时候他会干脆做上一大碗,放进冷藏室里,待到第二日出门走动时叩响邻居的门,为他们送上免费的餐后甜点。他本就在邻里之间颇有声誉,各户也乐得接受他的好意。久而久之,甚至有胆大的孩子们上门向他讨要冰淇淋吃,史蒂夫便又变着花样做了好些新的种类,使得他的房子热闹了好一阵。

七十五岁时,曾经的飞行员再难忍受日益严重的关节疼痛。史蒂夫变卖了房产,离开北欧,回到故土,住进了加州靠海的一处疗养院,希求暖热的阳光能够治愈他早年遗留的伤痛。

 

五.

戴安娜.普林斯站在城墙之上,身旁是亚马逊威严的女王。

日落时分,酡色的天空浮起一层蜜,空气里咸涩的海风与馥郁的花香交缠。湿热退减,放眼远处,几颗急切的星点悄然攀上山头。

你还要再回人类世界去吗?

是的,母亲。

他们的争战将无穷无尽。

这一点,我也知道。

不会再有史蒂夫.特雷弗这样的人出现在战争里了。这一回没有,下一回也不会。

年轻的女战士沉默着。

你后悔吗,我的孩子?

我不后悔我做过的任何事,妈妈。

包括向神祈愿,请求他们赋予他第二次生命,但再也不可能使他记起你、你也不被允许唤起他的记忆?

天堂岛的统治者等来的是一阵更为长久的沉默。

是的,妈妈。许久之后,她听见自己的女儿回答。我并不觉得难过,因为我这就要去看他了。

乘上离岛的小船前,戴安娜.普林斯蹲下身,任前来的海水扑打在她的手上。袭来的海水意料之外地暖热,像是那双带有温度的蓝眸;那只表还在她腕上滴滴答答地走着,一如他勃勃跳动的心脏。

 

六.

艾米推门进来的时候,史蒂夫又睡着了。 
 
他的年纪已经很大,常常在跟人说话的时候就毫无征兆地头一歪,睡过去。戴安娜从椅子上直起身来,年轻的护士一看床上那颗花白的脑袋无精打采垂向一侧,立刻了然于胸: 
 
哎,他又睡着了啊! 
 
年轻女人将手指竖在唇边,笑一笑,示意别打扰到安眠中的人。 
 
她们来到走廊上。 
 
他总是这样,少女皱起了一张苹果脸,愁眉不展,唉声叹气,语气里又是歉意,又是感伤。好在你不嫌麻烦,一次次地来探望他……可气人的是,他好像总也记不得你。奇怪,史蒂夫明明脑子好得很,认人也很清,怎么就是记不住你呢,普林斯小姐? 
 
说到最后,语调里竟带了点苛责慨然。 
 
不要紧,记不得也无所谓。这是我最后一回来了。戴安娜倒是很轻松,反过来出言安慰。 
 
艾米的眼睛一下子张得老大。 
 
你今后都不再来了吗? 
 
我的故事讲完了啊。戴安娜微微笑着。 
 
可是……可是,艾米咬着嘴唇,海蓝色的一双眸子里流露出鲜明的不舍与惶然,故事讲完了,就不能再讲一个新的吗? 
 
她金色的睫毛在透窗而来的夕阳里挣扎扑闪,鬓边的发丝被微风吹起。那双蓝眸里满是心焦与愁绪,戴安娜看着,竟恍惚觉得看见二十多岁的史蒂夫.特雷弗。 
 
故事总要讲完的。史蒂夫没了我也能好好生活。再过一阵子,你也能给他讲故事,对吧? 
 
艾米垂眸。 
 
她依依不舍将戴安娜送出门外。 
 
你真的不跟他道别啦?年轻姑娘心怀希冀地望着戴安娜。 
 
戴安娜与她对视几秒。然后她妥协了,走进房里去,行至床沿,轻伏下身,静静地打量沉眠里的史蒂夫。 
 
她并没有把故事的最后念完。 
 
戴安娜轻俯下头,吻了吻那头花白的头发,再吻了吻合着的,不再饱满的眼睑。 
 
在那下面,有对蓝眼珠依旧温润动人,就像沙子盖住了珍珠。沙子被拂开了,珍珠便熠熠闪光,光辉几十年如一日。 
 
她大可不必担心史蒂夫突然醒来。亚马逊人在特定的事上总很有一手,当她走出这个房间,史蒂夫就再也不会记得她曾来过。 
 
一次,两次,十次。 
 
最后一次。 
 
她与艾米挥别。年轻的护士想要送她到门外,被她回绝了。 
 
临走前,我还想去海边走走。戴安娜如是道,这儿的海让我想起我的家乡。 
 
她没有说谎。 
 
加州的海洋,碧蓝、温和、宁静,涤荡着海底深处泛来的柔润光泽。这样一片海,在雨水丰沛的季节里,是否会因为雨点落下而在表面泛起涟漪?雨势大时,那声音会不会像咚咚作响的磅礴战鼓?待到天晴,炎热的夏日耀射,海面又是否会升起透明的腾腾水雾? 
 
飞鸟会不会在冬季迁徙过海?虎鲸会不会露出鼻孔来透息? 
 
适逢假日,会不会有当地人举家前来,成人躺在沙滩上享受日光,偶尔支起脑袋,喝令几句满地疯跑的孩童…… 
 
答案是肯定的。在这个世界待了数十年,戴安娜早已获得了自主学习的能力,她听,她看,她早早习惯了不再受人教导,跌跌撞撞地认识这个新世界。 
 
她认识这个世界,始于一片海。 
 
天堂岛的海水,被阳光晒得滚烫的海滩,她,以及湿淋淋躺在她怀中的史蒂夫.特雷弗。 
 
她的眼前闪现过无数影像。海面星空下的对谈,战地炮火中的对视,雪夜酒馆前的共舞。 
 
临行别离前的一吻。 
 
所有这些回忆,恒久将私属于她。 
 
史蒂夫遗忘了前事,戴安娜却能铭记于胸,用不尽的岁月,用恒长的生命。 
 
对着海面,戴安娜缓缓地念着故事的结局: 
 
他从梦里醒来。战争已经结束,炮火已经熄灭。他从此抛却记忆、无所牵挂,等待他的是全新人生。 
 
金光从海的另一头逐渐下沉,海风习习。 
 
FIN. 
 
[1]毛姆《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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