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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星,我的归宿

【Parksborn】Moon Killer (终章)

还是决定在本子前把大结局放上来。本子的番外会暂时保留。

(7)

 

九.

“你只要我一个人的命,就答应放了其他所有人?”哈利开口问。

 

“你是想问,除你之外奥斯本家的其他人吧?”麦克斯舔舔嘴唇,“我虽然对奥斯本家族恨之入骨,但有时候,死亡并不是最理想的复仇。”他又神经质地提起一边嘴角,“奥斯本家的人有能耐活着,便当然可以活着。恰恰相反,我希望他们活着:到那时诺曼死了儿子,继承人命丧太平洋,独子尸骨未寒又要面临权力架空与继承权危机————我真希望除你之外的每一个奥斯本都活得好好的,争权夺利,好令诺曼.奥斯本一面承受丧子的灭顶痛苦,一面看自己亲手建筑的帝国大厦一点点坍塌,好令他心力交瘁,生不如死。”

 

此时人群已经疯了。我转头向一边,已经有富人掏出大把的钞票往大副手中塞,他们争先恐后,对方却觉得这重金好像烫手山芋,脸憋得通红拼命后退,神情中尽是愤怒,羞辱混合的绝望。他一定希望自己手中有一条皮鞭,此刻好扬起手狠狠落下一鞭子,令这群疯狗们醒醒神志。而奥斯本家的人也动摇了:他们本还持着最后一分矜贵,但求生欲在胸中疯长,羞耻感已摇摇欲坠,有人将动摇的眼神朝这边抛过来,好像再看奥斯本即夭亡的年轻继承人最后一眼,就要头也不回地奔赴救命的橡胶艇。

 

唯独没有人站出来为他说话。这位舍命换下奥斯本家新娘的继承人,他的金发被夜风颓唐地刮起,就如同他族人心中对于他薄凉的不耻之心。

 

他爱上男人。在他们眼里是弥天大错。而他爱的男人还在刚才令他彻底心碎。

 

“彼得————”有人扯我衣角,我骤然惊醒,低下头望见怀抱娃娃的女孩站在我身旁。她像一根幼嫩的小小的枝杈,在被狂风跟巨浪抛起的巨轮上颠簸跌撞,但却有种令人称奇的,稚嫩独特的气定神闲。此时她的脸灰黑黑的,像是从混乱里挣扎了许久总算露头,裙边被人踩破了,只有一双脏兮兮的手臂还紧紧护着那个叫艾达的娃娃。

 

这一眼简直刺痛我的眼角。

 

但下一刻我的眼角立刻不能使我集中注意力了:洛丽转头看到了哈利,接着她转头看我,她的眼睛被惊疑跟恐慌划破了。

 

“你为什么不跟哈利在一起?你们为什么不在一起?他们说船要沉啦!”她好像一只受惊的蝴蝶在风里呼呼地翻来转去,焦头烂额。

 

“我给你最后的机会,说最后一句话!”人声粗噶沉重,夹呼带喘,我猛扭过头,看到麦克斯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枪,冰凉的枪口抵着哈利金色的头颅。那一刻我的血液一瞬流至脚底,又在下一秒反冲上头顶。我话未出口,哈利的眼睛却跟我对上,我顿时忘记我还生了一副人类的喉舌。

 

他有那样的天赋,即使身处绝望之中,亦能先用美丽震慑所有。

 

然后我听见他开了口。声音飘飘悠悠像他无处着落的目光:

 

“彼得.帕克,”他叫了我名字,“你是否爱过我?”

 

 

我登时呆住。未曾料他竟把一生最后一句话留给我,不是陈述,不带愤怒,而是一句被千千万万个为爱困扰的盲目者在黑夜里徘徊时候向情人吐露的疑问:

 

你可曾爱我?

 

 

我如何答他。在夕阳鼎沸的黄昏,我可以靠在窗台上,倾身揽住他的腰,拢住他的手一个个吻他的指节,告诉他我爱他;在月凉如水银的午夜倚在琴边,听他奏一章幽灵之曲,凝视他的被夜色打湿的双眸,告诉他我爱他;在酒沫噪音横飞的船舱底层拉着洛丽的手和着音乐旋转得飞快,而后跟在一旁打击节拍的他偷偷交换浓稠的眼神,用我的眼睛告诉他:我爱他。但如今,在这生死紧要的关头,我的唇齿却像被钳住,我的喉咙像被硫酸腐蚀,我知晓唯一的答案停在唇边呼之欲出,却无论如何发不出一丝声响。

 

哈利的眼神已经趋于平静。不是骤然的跌落的死灰,而像是在一百年前被宣判死刑,等这迟来的处决已许久,久到永动的海水也静止不流。

 

他把头侧过去了。他闭上眼。他不再瞧我。他把我从脑海中抹去了。

 

不,我在心中想,三百双爪子由里向外抓挠我的心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在胸腔中来回撞击,我爱你,我用全部生命爱你。尽管我的性命于你可能毫无用处,但你无法阻止我耗尽它来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麦克斯的抢举起又放下。

 

“砰!”

 

枪响了,那一刻我被抽干,所有力气都弃我而去,意识奔赴,灵魂跌停,世界一片漆黑。但下一刻哀嚎却响起来————

 

我放眼看去,麦克斯跌在甲板上翻来覆去,他惨叫连连,双手捂膝,有液体从他的指缝流淌出来。他身后站着一个发色冷淡的男人,身材瘦高,手中银色枪械熠熠反光。

 

没有待我反应过来,巨大的人影已经横扑过来,一下将地上仍在翻滚的人结结实实摁住,粗壮的二头肌在我眼前闪过去,眨眼功夫行凶者已被绳索捆得严严实实。此时地上的人拍拍膝盖起来,我认清他是那个金发金髯的大汉。再一定睛,那个薄唇阴沉的男人果然也在一边。

 

形势转变太快。我还来不及整理紊乱的思绪,斯塔克已从暗处走了出来:

 

“奥斯本家的小子虽不招人喜欢,但我没必要充当恶人,”他挥挥手臂,铂金色头发的男人沉默地退下,他的手指又对到哈利的鼻子跟前晃晃,“诺曼欠我一笔大人情。”

 

“你怎知他想活?”薄唇的男人双手抱胸,“你看他眼神,遇人不淑,被小男友抛弃,苦苦追问了无回应,心如死灰————你救他干嘛?就为了赚这一笔不菲的人情费?斯塔克工业脸皮比内增高厚。”然后在斯塔克反驳前将脸转向我,一对阴鸷的眸子盯住我:

“令人失望。”他轻轻道,声音缥缈,“言爱也不敢吗?须知并非所有告白都是承诺。他临死前,哪怕编个谎,你也没勇气撒。”

 

像被泼下一桶冰水。尴尬自责令我无以闪躲。我感到我的灵魂紧缩成了一团。

 

“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有人推推攘攘过来,“都去帮忙,去帮忙!没用的饭桶!有钱人就可以心安理得做高级败类了吗?无耻!”那个大腹便便,耳中长毛的大副喘着粗气横冲过来,“送妇人跟孩子们下去!送妇人跟孩子们下去————你胆敢把你下流的腿放进那条船!”

 

我才如梦初醒,一把抱起身旁的洛丽:

 

“你不该待在这儿,”我道,一面夹紧她往船舷边走,“你立刻下去。”

 

但不料洛丽挣扎起来:“放开我!”她叫道,“你跟哈利究竟怎么了?我不下去!放开————”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我勒紧她胡乱甩的两只胳膊,“你姐姐在哪儿?”

 

但她一扭身,一蹬腿,还是使力挣开了。我气得两眼发晕,正准备第二次伸出手去捉她,却感到脚下震颤起来。紧接着巨力在电光火石之间朝我汹汹扑来,我所有意识只够将离我一手遥远的洛丽拉回怀中死死按住,下一秒我已被重重抛掷出去。

 

哭喊声不绝于耳。我的耳膜嗡嗡发响,抬起头来甲板已由地狱八层跌至十八层。我将洛丽的小脸小心翼翼从怀中剥出来,她紧紧闭着双目,泪痕渗透了睫毛。

 

混着鲜血跟碎齿的声音近在咫尺:

 

“好在我留了一手,如果子弹崩不掉奥斯本的脑袋,至少现在他可以加速沉没海底了……也算是风光大葬。诺曼该死心了。嘁嘁嘁……”他笑得残喘又快意。

 

我眼眶通红。恨不得一下子,立刻,拧掉麦克斯的头颅,对半切开,掏出脑浆喂鲨鱼。我竟从不知自己这样怨毒,比弑夫弃尸的望族怨妇歹毒蝎心百倍更甚。可在这之前我看见了哈利,他蹭破了膝盖,正努力从地上支起身来,我脚一软,连扑带爬到他身边,跪在他身边将他拥进怀里。

 

他喘了几秒,似乎还在缓冲爆炸的余波。然后抬起脸,撞上我的目光。

 

我痴傻般望了他几秒。然后触电般脱开手————但立刻我的手被他按住了,紧紧贴在他的腰上。那一刻我居然还回味了一下我曾多次这般揽住他腰,在异域风格浓郁的音乐中热烈起舞。他的腰肢柔韧又纤细,如同拴住太阳的那缕云。

 

“扶我起来。”他沉声说。我的手比我的脑子先做出反应,忙不迭将他从地上搀扶起。他两脚抖抖簌簌,腕关节的震颤传到我掌中,我低头看到他的膝盖血肉模糊。

 

他很快抑制住我的愤怒,掐紧我的手臂,转而将眼光转向一旁的洛丽。我立时明白,而此时船长的声音也正好响起来:

 

“沉船速度加快了……船底的洞又多了一个。必须加速转移人员,半个小时,最多半个小时这艘船就会沉没太平洋底。”

 

我一怔,哈利的手已经缠上洛丽的手臂。

 

“洛丽,”他说,“你要赶快去小船上,赶快找到你姐姐。你明白吗?你不能留在这儿。”

 

洛丽的脸还是黑黑的,但一对眼睛亮闪闪,泪痕在灰尘满布的脸上划出两道晶莹的弯流:

 

“我不想离开你,哈利,”她抽抽搭搭的,箍着娃娃的手臂随着身体摇晃一抖一抖,“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也会上小船,在你上船之后,”哈利温柔地说,他的膝盖还在渗血,嘴唇苍白发抖,但他的眉毛舒缓,眼睛是最亲切柔软的星辰,“现在,你跟我都最爱的彼得会送你过去。”

 

我一怔。因为那句最爱。显然洛丽最爱的人,除了她姐姐必定是哈利,而哈利最爱的……

 

我不得而知,但内心颤动犹如地震前兆。

 

“你和彼得吵架了吗?”她问,“你们分开了,彼得今天没有牵你的手,昨天他还告诉我他要每天这么做,直到你嫌弃他讨厌他为止。”

 

哈利微微张开口。我看到他的睫毛剧烈地扇动,直到他支撑不住垂下目光:

 

“不,我们彼此相安无事。我们会一起上船,洛丽,靠岸之后你仍能见到我们。太平洋那一头有很美的房子,你跟你的姐姐可以随时来看我们……”

 

“快些!还有一个位置!再来一个孩子!”

 

我趁这机会一把将洛丽抱起来,两边跨到船舷边:

 

“这里!”我高声叫道,努力用身躯挤开那些挥着钞票胖得流油的肥猪们,“这里还有一个女孩!”

 

“把孩子给我!”水手高声叫道,我赶忙将手臂举高。人群被冲散了,开出一条缝道,另一双手稳稳将女孩子接过去,转背将人塞进船肚里。

 

“哈利!哈利!哈利————”洛丽一上船就趴出身来拼命大叫。我一惊,熟悉的声音却已在咫尺:

 

“洛丽,我在这儿。”

 

哈利一深一浅地拐着腿,他一靠上船舷,洛丽就探出身来抱住他。她小小的脸埋在少年的脖子里,泪水蜿蜒地躺进他的衣领里,看上去就像故事里爱上年长情人的幼童,在无法分辨爱的种类时候,便已经学会为世上最美好的人心甘情愿地流泪了。

 

“你说的大房子不能少,”她说,“我还要带花园的那种,花园里要有秋千。我喜欢坐秋千荡得高高的,这样才能看见房子外面的海。”

 

“答应你。”

 

“要有藤椅。这样艾达才在好天气里坐在园子里喝茶。”

 

“答应你。”

 

“还要有彼得,”她的眼睛离开哈利,朝我看过来,“我喜欢他,”她声音含糊又清脆,“因为他是你的最爱。”

 

“……”

 

“我答应你。”哈利终于说,他的声音庄重如誓言。

 

我不知作何感想。只觉得一切如梦,内心空白。直到那双温暖的小手握住我。

 

“彼得。”她叫我。

 

“在。”我道。

 

“妈妈曾经告诉过我和姐姐一句话,”她的声音细细的,小小的,但柔柔的,亮亮的。

 

她的眼睛也是亮亮的。像极地的寒星。

 

“是否活着不要紧,有爱最要紧。没有什么跑得过爱。”话音刚落,另一句恰好响起:

 

“放绳子————!”

 

一声令下,船身开始下沉。

 

“我爱你们,”她摊开我的手掌,她瞅着我,她把我的一对掌心捧到手心里,胸口,唇边,然后,轻轻地,吻一下。

 

“祝你好运。”她的手松开了。

 

船降下去。

 

洛丽坐在船上。她已经不哭了。她是黑暗里的明星。她的腰背挺得直直的。如同她数次在木质地板上翩翩起舞时那样,一只活泼,伶俐的蓝鹟鸟。

 

我的眼泪落下来。

 

 

“报告船长,船上所有的妇人孩子都已经上船了。”

 

“每一个?”

 

“能找到的都已经上船了。除了有一些,”来者的声音低下去,“甘愿跟她们的丈夫在一起,共进退……”

 

我扫视一圈周围,看到几个女人蜷缩在男人怀中。她们面色惨白,但却有一种奇异的,孱弱的,却又坚定的神情在脸上。她们的丈夫或贫或富,但不论此时她们被高级斗篷或是破旧的羊毛围巾包裹,她们所倚靠的胸怀都是对等的,宽阔,温暖,在面对这片无际大海时,令她们胸中无畏。

 

脑后有人在说话:

 

“罗杰斯先生,我们无法失去您。您应该上船去。”

 

“只要船上的夫人们没有上救生艇,我就不会上去。”

 

“但是那是那些夫人们自己的选择……”

 

“那就让她们跟他们的丈夫一起上船。”

 

“可是……”

 

“我以我和巴恩斯上校的名义命令你,现在,立刻,执行!”

 

我转过头,看到金发蓝眸的男人立在身后,如同雕塑。他依旧与那个沉默的黑发男人站在一起,他们衣着凌乱,但风度不乱,此时罗杰斯正侧过头,将巴恩斯的手紧紧抓住,他们的十指扣在一起,一根嵌进一根里去。

 

好像从未属于这个时代。

 

我又偏过头去看哈利。他就在距离我这么近的地方,他的胸膛,他的吐息,我只要用我的眼睛看一眼,我就可以全部感受,如同他就将他的头颅枕在我的胸口,口中喃喃重复着我的名字。

 

但我无比明白,此时的我已经资格尽失了。

 

船身开始倾斜。

 

“奥斯本先生,那儿还有一个位置是给您的……”有人疾步走来,语带急促。

 

哈利扭头看着他:

 

“我记得麦克斯说过,他放走了一部分救生艇,救生艇数量应当不够。什么叫做‘留给我的位置’?”

 

“您不一样。”那人把头低得非常低,“这艘船从开始建造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不论发生什么意外,不论船上余下几艘救生艇,上面永远保留着为您留的一个位置。”

 

哈利沉默着。半晌后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叹息:

 

“这就是你们的法则吗。”

 

“什么?”来人未能听清。

 

“高低贵贱,三六九等。因为诺曼.奥斯本斥资造就它,你们就为他的儿子在求生路上留一席空座,其他人的死活统统可以放在第二顺位。”

 

“奥斯本先生……”

 

“我厌恨这样的法则,但现在,”他抬起头来,“我接受。”

 

我看到他转身,握住男人的手,语气沉着,面色恳切:

 

“如果你们尊重我,请答应我接下来的请求。我愿意,把这个位置让给其他人。”

 

“先生,我……”

 

“不是于我无关紧要的人,”哈利道,“我想把它让给我的丈夫。”

 

我霍地抬头。

 

男人一脸不可置信,但哈利却继续说下去:

 

“我很遗憾地告知你,几天前我就已经不是‘奥斯本先生’,我现在该叫哈利.帕克。但我的父亲依旧是诺曼.奥斯本,因此如果你们的约定还成立,我愿意将这个机会对等地挪给我的丈夫......”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冲出去,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牙关咯咯直颤,在这三秒内,我的眼睛已经一片模糊,泪水如同海啸般弥漫上来。我眼前的哈利被糊成了不可见的几个色块。但我仍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我几乎是在咆哮:

 

“你不能这么做!收回刚才的话!”我把他的领子揉成一团,布料在我的手底下簌簌响,“你凭什么这么做?你还说你恨三六九等的法则,你现在又凭什么以权谋私,随随便便把生机拱手让人?你这个暴君!真正的独裁者!”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往外蹦,毫无章法。

 

“你才是最无耻的独裁者!”我的吼叫被他的暴喝拦腰截断。他的眼神终于松动了,我看到里面熊熊的怒火被点燃,“轻轻松松收割我的真心,不闻不问就统治我每一日的喜怒哀乐,强制命令我为你的忧愁而忧愁,欢愉而欢愉,”他说着说着,声线抖动,像是哭泣前兆,“现在我要求你活着,作为你对我仅有的一点补偿————哪怕你是独裁者,你也该给我这一点权利。交付生死终归还是我的事。”

 

我的防御崩坍了。他看着我,胸膛猛烈起伏,我全部说辞被堵在喉中,四下的声音被滤去,只有我与他的喘息。许久后我开口:

 

“我说什么来着,”我嘴里像含着颗苦杏,声带里夹着酸涩连自己都不敢信,“有的人注定在最底层铲煤,推动整个社会巨轮前行,而高踞其上的上等人,他们受之无愧,觉得制度天生如此,优待他们。而你,”我看着他飘在风中猎猎招展的金发,发红后愈加动人的眼角,觉得喉头愈紧。我吞一口唾沫。“你出生就应倚在宝石堆里数红玛瑙,人生这艘大船上,你应当独享一个私人甲板,最美风景专为你设;饮酒时候杯中要加永远固定的冰块数目,差池不得;卧室壁上除了你衣冠楚楚的高级画像,还要有莫奈名作。”我清晰听到自己的喉咙在瑟瑟发抖,但还是继续说下去,“你看看,这本是注定了的。三六九等,严酷明晰,无人好违拗。而现在,你该拥有和你身份相符的高贵生机,这才在游戏规则之内。”

 

“可如果我把这生机对等挪给你呢?”他红着眼望我,“就做一个等价交换。符合所有数学物理公式,绝不算是违规。”他凝视我,一双眸子里情绪重重叠叠,他将手掌贴上我的脸,离我的距离仿佛从一个光年瞬间缩短到了一缕夜风。

 

“你亦能够选择,永永远远活下去,在汪洋上漂泊。如果有一天你不幸厌倦了自由和水,重踩上尘土大陆,便能够有机会将我的名字刻到你所见过的最高的坚硬雕像上。世界永远记住我这个擅自变更规则的人————因为我爱你。”

 

 

“世界的规则如果非要不公地握在腐臭的上等人手中,那我现在有权为我喜爱的人将它重新修订。”

 

 

我的眼泪淌进了嘴里。

 

“不,”我说,不敢看他,“从刚才开始我已经失去资格,我不能令你对我说这三个字。”

 

“你当然有资格。”哈利却笑了,“即便你永不回应,即便你令我绝望,但这不妨碍我爱你。爱并非要绝对双向。”

 

“我不是这样意思……”我急急解释。

 

但他的手指已经停在我唇上。力道不轻不重,指腹的纹路跟我唇上的纹路交叠:

“我明白。”接着我感到唇上的压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润的呼吸。他的鼻息撞在我冰凉的双颊,在皮肤上扩成薄薄一层水雾。他的手臂勒紧我的腰际,摊开的掌心贴在后腰。他偏转过头的时候睫毛蹭到我的鼻梁,而他的双唇专注又深情。

 

他全情投入地吻我。就像吻一个最信任的爱人。他的热情像烈焰,短短几秒他已将我推至船缘。我的脊梁骨撞在船舷上,闷响令我顾不得刺痛,我伸手搂住他的脑袋,我睁开眼时能看到他轻阖的双眸渗出的朦胧爱意跟星光。

 

从头到尾我都愿意跟他一同死去。只是怯懦多次夺取我的喉舌,犹豫使我踌躇软弱。现在我心如磐石,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他答案。

 

我轻轻挣开他,但就在此时我发现我动弹不得了。紧接着一股巨力摄住我的双肩,将我狠狠向后一推————

 

我本已被逼至船缘,巨轮几分钟前已经倾斜,这股巨力冲向我,我登时脚跟不稳向后侧方跌去。我想伸手去抓哈利,可手臂被紧紧束住:我回头,看见吊在船舷边未下降的救生艇中伸出几双手,牢牢地制住了我的胳膊,死命将我向后拖拽。

 

这简直是戏剧一般的变化。我还来不及瞠目结舌,来不及捶胸顿足,更加来不及撕心裂肺,已经在严重失衡的一霎被连拉带拽拖进了船肚。

 

“下放!下放!最后一艘,快快快!船马上就支撑不住了————!”

 

我顿时感到底部一松,下一秒生生被从上丢下一大截路。我还四仰八叉脚底朝天,在失重感笼罩我的时候连滚带爬起来,趴至船沿时,大船已经高高悬于头顶,之间间距不可逾越。

 

但我能看得到船上的那个影子。他的脸对着我,遥遥远远。是他推我下去。使我们的间隔变得比我初识他时更遥远;比当我察觉我自己爱上他但忧心无法得到回应时更遥远;甚至比我得知他是其中一个奥斯本后还要遥远千千万万倍。

 

我竟真真切切感到恨。一生一死,将是何其遥远的距离,如鸿沟,如天堑,是所有爱情戏剧里最俗气的桥段,但见者总落泪。

 

我抬着头。那对蓝眸离我越来越远。他的气息微不可闻。我只能恍惚见到他终于落泪,委屈,寂寞又肝肠寸断,他独自站在船边,肩膀耸动,泣不成声,泪水从那对令人心碎的眸中流下,他的脸被道道河流割裂。

 

船越行越远。我看到远处的巨轮愈发倾斜。终于,那艘曾被辉煌灯火点燃的,如同皇帝般尊贵的巨轮熄灭了。

 

他的蓝眸消失了。

 

 

我一路失语,嘴唇拼命抖索,试图发声但都以失败告终。周围只有如同黑绒般光滑起伏的海水无声涌动,将我层层包围。我感到严寒将我裹紧,五脏六腑塞在躯壳,如同一整个寒冬。

 

期间有人认出我来。大约是唏嘘这场惊世骇俗的闹剧,借着最后一点猎奇与悲悯之心向我递出一铁皮罐烈酒。我摇头拒绝,闭上了眼。

 

 

直到第三天凌晨睁眼。那时候朝日初升,困陷在霜冻与热力之间,日光却披荆斩棘向这艘海上孤艇刺来。海水寂寂无声,所有人还在沉睡。

 

我静默盯了海水倒映的刺目阳光片刻,突然感到双颊剧颤,肺腑疼痛,鼻头堵塞。

 

我听到了自己的哭声。

 

想起他那晚饮醉酒,侧脸映着弯弯一轮月,伏在我膝上对我说:

 

 

“哪日有机会,我们还要再来。挑一个清晨,让朝阳加冕。那日你需站在船上,吻我。”

 

 

 

尾声.

 

 

彼得.帕克说完这个故事的时候,不远处教堂的钟恰好当当地敲响了。空地上的飞鸟一哄而散,扑棱棱腾空而起,天空泛起橘红和绀紫,瑰丽色彩延至屋中,奇异又冶艳。格温坐在他的对面,身后的乐器整齐地反射阳光,好似一排会发光的琴键。她置身这些温暖的发光体间,显得震惊又沉醉。

 

彼得面带微笑,平和又沉静。他像说了一个其他人的故事,但对所有细节了如指掌,说起来时神情动人,深情款款,比一台为人称道的戏剧更加真实。他果然在日落前说完了这个故事,他从早晨开始对他的陌生客人讲述,故事贯穿惊心动魄的三晚,而现在恰好下午四时。

 

格温.史黛西望着神色平静的彼得.帕克,终于回过神来,她将发麻的手腕从下颔下解救出来:

 

“所以……你从海上逃生之后就一直在这座小镇生活?”

 

彼得点点头:

 

“没错。我们在海上漂泊五天五夜,在近乎虚脱的时候在这个海边小城靠了岸。这里的人救助我们,我被一家好心人抬回家,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才逐渐恢复元气,能够开口说话。”他顿了顿,“那一个星期我夜夜梦见他,无一不是噩梦,每晚我都梦到自己不断地失去他。而后我知道自己决不能再这样下去,便试图振作起来开始新生活。”

 

“为什么不回去纽约?”格温问,“你的叔叔阿姨不是依旧在那里等你?虽然环境不如意,但总比举目无亲来得好。”

 

“我不愿意再乘船,”彼得叹了口气,“哈利说对了,我厌倦了海水————或者说是害怕。在海上漂泊的那五天使得多数人的内心崩溃了,从此对无边无际的海洋有了根深蒂固的恐惧。我不愿回到纽约的另一个原因是,那里是奥斯本家族的天下。随处可以见到打着奥斯本烙印的东西,小报花边,大报头条,街边广告,广场标志,日用商品,电影投资商……他们涉足各个领域,与斯塔克一争高下。纽约是他们竞技的舞台。而我,完全无法接受无时无刻被奥斯本包围的阴影。那种痛苦让人肝胆欲裂。”

 

格温了然:

 

“所以你决定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利用你的天分?”

 

“是的。开始我到处为镇上的有钱人定期做乐器调音师,直到有一日我在当地的富商家中看见这个,”他的手指了指角落上的那架钢琴,“这架琴。”

 

格温仿佛了悟:

 

“难道这是……”

 

彼得笑起来:

 

“不。但是几乎一模一样。”他说,“你知道吗,那艘巨轮上,我最熟悉的,除了哈利,便是这架琴。我头一回看它的时候,内心简直大恸:那种撕裂心扉的阵痛之后我就被唯一想法摄住了心神,我知晓必须得拥有它。哪怕我在他们家中无偿打工三百年,我也得舍命换下这架琴。”

 

“人是奇怪的生物,非把前半生的痛苦作后半生的慰藉。”格温慨叹。但接着她便小心翼翼起来,“那之后……你是不是再也没有见过他?”她终于把这个藏在心中许久的问题抛出来了。

 

可这时候,门却恰好不适时宜地响起来。格温内心一跳,但立刻有些沮丧起来:她十分想知道故事后续,但她也知道彼得的店每日下午五点必定准时歇业。这位客人恰好在这时候造访,出于职业道德彼得一定会一丝不苟地接待他,而到那时她也该作别回家了。

 

“史黛西小姐,是否能劳您替我开一下门?”彼得道,“我近来腿脚不便。”

 

“当然。”格温应允,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年长者。是那种非常老派却又年轻的老绅士,衣着整洁又考究,但绝猜不透出自哪位设计师手笔,好像全部量身定制;充满上世纪的余韵,但又有贴合现今的时髦。他的睫毛是近乎白的,在夕阳底下蘸染了彩色的幻影,对着格温时露出半张被熏得红彤彤的脸,开口时礼貌又从容:

 

“我来寻一位故人,”他说,“我找了他半世纪之久,近来有人告诉我他或许在这儿……”他顿了顿,看着格温的眼神由有礼有节变成了试探与拘谨,“请问,您与这家主人是否熟识?”

 

格温却怔怔地望着这位来客。她被那双眼睛吸引了:

 

她未曾见过这样的蓝眸,像是天上清泉流入其中,仿佛深埋海洋的矿藏。一双不会老的眼睛,即使它们周围褶皱横生,但那双眼瞳的魅力是永生的。

 

大约是见眼前的年轻姑娘呆立原地,年长绅士惴惴不安起来。他摘下帽子跟手套,去掏衣袋子,格温全部注意力都被他牵动,她当即发觉他还有一双与生俱来艺术家的手,年轻同时富有光泽,指甲修剪地圆滑光润,她甚至出现幻觉,能在其上看到音符跳跃。

 

“史黛西小姐……请问……”彼得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格温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连忙道歉:

 

“十分抱歉,我也只是这儿的客人,有事与帕克先生相求,请您快进来。”说着侧身让出位置来。

 

但那位先生的眼睛一下子被点亮了。他明显地激动起来,双手变得无所适从,格温差点以为他要抓住自己。她甚至错觉他的眼中要渗出泪水:

 

“你刚才说……帕克先生?”他道,喉头被塞了一团棉花,“请问是否是,”他顿了顿,像是做一个重大决定般深吸了口气,“彼得.帕克?”

 

格温想说是,但她的喉咙却奇怪地出不了声。她总觉哪里不对头,眼前的人她确信未曾谋面,但她却强烈而古怪地觉得似曾相识。当她第四遍从头至尾打量他时,恰好瞄到他那头失去帽子遮蔽露出的发丝————那头一丝不苟的,温柔至极的头发,虽已全白,但令她能想象到,数十年前该是一头拓落不羁的金发,引得无数少男少女趋之若鹜。她视线下移,又再次打量那双眼睛————接着她也几乎颤抖起来,一种大胆的可能性突兀刺进她脑内。她急急回头,朝着屋里高声询问:

 

“帕克先生,你的故事发生在几月几日?”

 

屋内的彼得不知为何迟迟不见有人进来,心有疑窦,但却有问必答: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遇见他那晚是十一月份的第三天。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日子。”

 

格温愣住了。良久她捂住嘴,像个看见童话成真的孩子似的。她回过头冲屋里大喊:

 

“帕克先生,”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动地厉害,像踩在索道上走钢丝似的,“你相信有奇迹这种俗气又神奇的事情发生吗?”

 

彼得.帕克疑惑为何迟迟无人进来,他正准备起身,却在从椅子上站起来的那一刻停下了。

 

 

他看到格温和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绅士并肩而立,他大概比他小上几岁,但有一种矍铄与勃勃并存的年轻活力。这种人多半是艺术家,或是长年受到美好乐音的熏陶,即使年迈也挡不住四溢的蓬勃气质。

 

年轻姑娘的眼神闪闪发亮:

 

“帕克先生……今天正好是十一月的第三天。”

 

“距离那一天……正好是整整五十年。”

 

彼得.帕克抖索着拾起了桌上的眼镜。待他看清面前人的脸时,他也木住了。

 

那位绅士终于开了口。他神色复杂,情绪交错,胸中似乎有一万种思绪:

 

“你看……我找你整整五十年。”他上前一步,“彼……”

 

 

“简直难以置信!”久别重逢的说辞却被打断了。格温不可思议地摇着头,她看起来已经被这种场面征服,情绪激动,“我原以为故事只是故事……”她转向彼得,“帕克先生,我先前并不十分愿意听您讲故事,因我来这里只是受我祖父之托向您买一架琴。但我不得不承认,您的故事完全征服了我。我原以为世上的奇迹只是极小概率事件,如同上天恩泽令人受之有愧,直到刚才我开门那一刻,”她转头看向身边的人,“但恕我冒昧胆大地用一次‘确定’二字……”

 

“这位先生实在就像是您的故事里跳出来的那另一位主人公。”说完她定定看着彼得,胸脯起伏。

 

彼得依旧直直望着站在他对面的人。他的视线在他身上游走,从眉骨到鼻尖,再到侧弧如刀削的下颔。他的眼神越来越柔和,也越来越明亮,当他的目光从对方的脚趾再回到脸上,与他四目相对时,他眼中神色已经不能以温柔形容。那是一种亮晶晶的,光芒四射的疼惜与包容:

 

“哈利,”他说,“你依旧这么调皮。骗过这位小姐的感觉可好?”

 

“————什么?”格温叫起来。她的反应很快。

 

那位年长的绅士眼中的泪光消失了。他换上了一种风度翩翩,光辉四溢的笑容,格温惊觉他竟在一瞬间美貌得骇人,她一下子为之倾倒。

 

“彼,你真无趣,”他说,“你什么时候赶得上我四分之一有趣?不敢置信我竟然在你这根木头身边待了几十年!”

 

彼得柔和地看着他:

 

“你不会喜欢我太有趣的,哈利,”他说,“那样你得应付各式各样的情敌,当然结果无一例外就是,在这世上只有你自己能成为自己的对手。”

 

“喂喂……究竟怎么回事?”眼前这一幕转变太快,饶是格温也应付不来,“我以为你们是久别重逢————这种时刻难道不该大哭一场,互诉衷肠,没个三夜叙不完旧?”

 

“真是抱歉,年轻的女士,”哈利回过头来,“我以为你已经参透了这个拙劣的把戏。没错,这就是五十年后的重逢,我们正准备追忆历史。”

 

“你要弄糊涂这可怜的姑娘了,”彼得招招手,对着格温,“请坐吧史黛西小姐。”然后露出歉意又柔暖的神情,“你看,像我告诉你的,我的丈夫是个酷爱作弄人的人,从我认识他第一天起就如此。”

 

格温应声坐下。哈利坐在彼得身旁,顺势将手臂靠在对方身上。

 

彼得十分自然地握住他的手,掌心跟掌心摩挲:

“如你所见,姑娘,这是我们相识的第五十年,而充满艺术细胞的这位奥斯本先生希望演一出五十年后重逢的戏。但很不幸的是,我是个没有一点浪漫基因的人,因此这几十年来我都对他愧疚至极。”

 

“我是帕克先生。”边上的人矫正他。

 

“五十年前,你是奥斯本,我是帕克。”彼得耐心地说,“你叫帕克是之后发生的事。如果我们五十年未见,你怎么好直接改父姓?”

 

“容我多嘴,”格温插话道,“我记得五十年前这位风度翩翩的帕克先生就已经承认自己叫哈利.帕克了。”她走失的敏锐又回来了,发言一针见血。

 

“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都把临阵倒戈作为爱好之一?”彼得被反将一军,不禁有半分猝不及防。

 

“不,只是凭借美貌投诚。”

 

被伤到自尊的老年人长叹一声,大摇其头。他侧过脸对身边人说:

 

“你看,你永远不用担心我是不是够有趣。只有我才应该担忧自己的竞争对手是不是要横跨一个世纪。”

 

哈利只当做是赞美收下。

 

“但是我实在好奇,你们究竟怎么相遇。”格温说,“即便不是五十年整后的重逢,情节也必定迷离曲折,高潮迭起。”

 

“也没有那么神奇……人生总要有那么点运气,而我的运道恰好不太坏。”哈利接道,“你如果听彼得讲了完整故事,必然对斯塔克先生印象深刻。托他的福,准确说,托他那位好帮手的福,我们在即将沉船前搭上了途经的另一艘游轮。沉船前早有船上工作人员发过求救信号,但无一例外毫无回应。但这位名叫贾维斯的先生,他有探测仪一般的灵敏,以及常人不可理解的通灵,好像知道全世界即将发生的事,包括在十五分钟内会有途经的游轮。也难怪斯塔克镇定自若,有这样一位能够预知未来的助手,斯塔克企业不如日中天才是怪事。”

 

“啊,那位先生,”格温若有所思,“说起来他还是您的救命恩人。但听描述……难道他与斯塔克先生只是工作上关系?我预感不止如此。”

 

“洞察力满分,”哈利笑得很赞赏,“你比彼得敏锐多了。他只有在我费尽心思勾引到他之后才看得出这些‘同类’们的关系。”

 

“你们现在沆瀣一气了,”彼得垂头丧气,“但容我多嘴,在你‘勾引’我之前我已经神魂颠倒。你那时简直是移动的荷尔蒙。”

 

“你们能不能停止肉麻一秒钟?”格温翻了个白眼,老年人的浪漫真可怕。

 

哈利示意继续:

“我上岸后改头换面,开始寻找彼得的讯息。但遗憾的是,我虽确定他活着,却不知道从何寻起。茫茫人海大海捞针,真是一点没错。我只能选择最快捷有效的方法,既然我无法让自己找到他,就只能令他找到我。”

 

“你让自己变得出名了,”格温十分自然地道出真相,“但期间必定更名改姓。”

 

“我真希望在遇见他之前遇见您,史黛西小姐,”哈利感慨,“可惜生不逢时,否则我一定选择您,而不是一个榆木。”

 

“哈利————”彼得举手讨饶。

 

“你们这样变相恩爱很不知廉耻。”格温指出。

 

哈利息事宁人:

 

“抱歉,我继续。没错,我确实更名改姓,准确说只是更改姓氏。之后我开始利用音乐天分和多年沿袭的举止教养在当地上流混得一席容身之地。渐渐地,邀请我去重要场合演出的名流贵族越来越多,待到我在大洋另一头一举成名时,哈利.奥斯本这个名字已经死去多时,人们所熟知的是哈利.帕克,或者另一个称号,叫做Green Goblin。”

 

“等等……”格温突然瞪大了眼睛,“你就是我祖父喜爱多年的那位钢琴演奏家?”

 

哈利耸耸肩:

 

“依照你的年纪,史黛西小姐,令祖父迷恋我我毫不讶异。”即便说出这样的话,他也丝毫不能令人讨厌,相反,直到这个年岁,他已然有一种充满韧劲与任性的魅力。

 

难怪这样多人迷恋他,彼得为他丢了三魂四魄倒也不无道理。格温心想。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如此坚持想要拥有这架钢琴了,”她恍然般将目光投向角落那个沉寂久时的大家伙,“他知道它是哈利.帕克演奏生涯当中最宠爱的一架琴,无怪要出高价收购。我祖母年轻时与他一道参加您的演奏会,据她描述,‘这位年轻的先生对待他的琴如同对待挚爱之人,每一个音符都仿佛锥心泣血……’现在全说得通了。”

 

哈利微笑,将目光转向彼得:

“但无人知道真正的挚爱还在背后。”

 

“最后一个问题,”格温道,“您究竟如何获得这架琴?”

 

“这也是运道啦。”彼得终于为自己挣得一席话语权,“那时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几年,小有积蓄,开了这家店面。一日有人说镇上有小有名气的钢琴演奏家要来,市里最好的那架钢琴,也是那位富商家的琴被选为当天的演奏对象。为了确保一切顺利,之前需要例行检查。但之前我其实十分不情愿接这个活儿,因为在我眼里,除了我已经死去的爱人无人有资格在其上演奏,哪怕它们只是何其相似。我迫于无奈担此重任,在那晚风尘仆仆赶到富商家中,心中本还想趾高气昂,想见识一下究竟谁有资本摸这尊贵的宝贝,但当我走进屋里的一刹那,我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说道这里,将哈利的攥在手中,又缓缓贴到胸口。

 

“至今回想,我都没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我的心脏已完全不属于我。他就坐在那里,像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那样,几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坐在灯火通明的礼堂中,尽管在所有人的眼中那时的他只是一个地位轻微的小钢琴师,但无人不为他着迷,不为他的音乐着迷,不为他的天赋叫好。那时候在场的所有姑娘都一心一意着魔般地想嫁他,尽管她们的母亲会明令禁止,但她们的脑瓜里一定已经描摹了与他私奔的场景一百回。而从我见他一刻起,终其所有,我也未料到最后与他私奔的人会是我。”

 

“重逢那一晚我弹的是moon killer。”哈利笑说,但他的眼中却开始噙了泪,是那种真正的,被触动心弦后闪现的泪光。

 

“你一定想问我是否思念他,又是否恨他,我当然恨他。我费尽心思让自己出名,冠上他的姓氏把自己的身份在这片陌生大陆挥洒地沸沸扬扬,但他就是找不着我,或者说,从来没试图找我。”

 

“帕克先生一定从不阅报……”格温下结论。

 

“我以为那晚即是诀别,”彼得深深低着头,他的肩膀微微颤抖,“那是我多年噩梦,病根落下,难以解脱,直到我与他重逢,彼此谅解,仍旧不能治愈。我太害怕那一晚……你想一想,你唯一的爱人在让你活命与背叛你之间选择前者……我的意思是,让我独活比背叛感情惩罚意味更甚。”

 

“但这也是我为什么非要找到你的缘由,”哈利望着自己丈夫的眼神变得极限柔软,“我恨你,但更思念你。这使我不得不找到你,彼。”

 

彼得将脸深深埋进他爱人的手掌中。

 

格温默默望着这对命途多舛的情人,悄悄用指间蹭了蹭眼角。

 

片刻后彼得将抬起脸:

“抱歉……令您见笑,史黛西小姐。”

 

格温面容轻松:

“您还未说如何获得这台琴。”

 

“哦,你说这个,”哈利笑笑,“之后一切水到渠成。我说我实在太爱这琴,愿出高价购买,询问那位富豪先生是否愿意割爱。”

 

“那他一定求之不得。非但不收一分钱,还将琴双手奉上,让您带着它名扬大陆,顺道为他开辟亨通商路。”格温笑道。

 

“您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几个姑娘之一。”哈利再次赞赏道。

 

“荣幸之至。如此一来,我对您口中其他几位‘聪明姑娘’好奇之极。帕克先生为我讲了一整日故事,能得您嘉奖的人必定非凡。”

 

“那你今晚就有机会见她。”彼得突然说。

 

“什么?”格温神经一跳。

 

哈利却站起了身,拍拍身上揉皱的衣服:

 

“史黛西小姐,耗费您一整天,深表歉意……请问您是否肯赏脸与两位老头子共进晚餐?”

 

格温为这突如其至的邀请不知所措:

“但……今天是你们重逢半个世纪,理应二人世界……”

 

哈利却早有准备,轻松一笑:

 

“但也总要有见证人。早已有人准备了晚餐————”他的语调突然变得神秘又具有诱惑力,“你有没有兴趣见见故事的另一位主角?”

 

格温呆在原地,不知所以。

 

“行了哈利,别再逗这姑娘,”他起身帮丈夫整理衬衣,“洛丽该等急了。”

 

格温恍然:

 

“那个爱恋帕克先生的小女孩————”

 

“她现在可不是小女孩咯,”哈利耸肩,任凭彼得为他穿上外套,一个个系上扣子,“两个孩子的母亲,你们可以比试切磋谁口才更好更聪明。”

 

“我当然不会对长者无礼。”格温立马表明立场。

 

“洛丽更像我与哈利的女儿,”彼得温和体贴地将哈利挂在前额上的发丝仔仔细细别好,“见证了我们恋爱的所有。当然,我们也实现了应允她的一切,海边的大房子,花园里的秋千,给艾达的哈利亲手泡制的茶……”他悉悉索索地说着,像一个真正年迈的老人,手上也悉悉索索地为丈夫整理衣装,而哈利也反之为爱人摊平里衣的褶皱。

 

他们对待彼此的神色专注又温柔,哈利那双被清泉冲刷的蓝眸满满都是一个人影。

 

格温立在一旁看着,眼眸湿润。

 

 

待他们最后戴上帽子推开门,最后一丝余烬也燃尽在天边。凉爽填入大地,时钟当当当地敲了六下,镇中的灯星星点点亮起来,如同夜的海洋无边无际,又有无数灯塔引航,相爱之人总不会迷失方向。

 

 

“哈利,虽然我认识了你五十年,也爱了你五十年,但我总想知道,那晚之后是什么支撑你找到我?我以为多数人会选择放弃这段世俗难容的恋爱,选择回到富足安逸的沃土立命。”

 

“这不是显而易见?我为你失去所有,居无定所,抛却名声,你想甩掉我,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哈利,我说认真正的。”

 

这位七十几岁还魅力无穷,以天分,才华与美貌的风姿存世的演奏家停下来,望着他一起走过五十年的爱人:

 

“你还记得洛丽五十年前对我们说的那句话吗?”

 

“当然,”彼得道,“活不活不要紧,有爱最要紧。没有什么跑得过爱。”

 

“但我当时想的是,我无法再更爱你,可我爱你的前提是我得活命。而我早已经跑过了时间,跟你跨过了整整五十年,”他轻轻说,“从我见到你那一刻起计时。”

 

 

 

FIN.

 

 

后记:

 

我知道这篇Moon Killer,战线拉得非常长,而之前因为出国交流,更是停更了非常久。因此首先要对还惦念这篇文的所有姑娘们,真诚地说一声抱歉。而令我自己非常满足并高兴的是,我终于借我爱的人物,用他的腔调,言语,每一个眼神,以及满腔爱意,与另一个我非常爱的人物,私心谈了一场横跨五十年,穿越太平洋的恋爱。第一人称的文章往往难以把握,我自知缺陷满满,但过足一把瘾已经是目标达成,感谢Harry跟Peter,用他们穿透荧幕的魅力令我神魂颠倒。

 

从写第一篇真正意义上的虫绿开始我就非常钟爱AU,热衷于让H和P在不同的时空,背景,环境之中扮演全然不同的角色,演绎全然不同的故事。我大概爱胡编乱扯,老实本分从不生根在基因里,谢谢我的基因,使我结结实实地在看似全然不可能的故事里放纵了一回又一回。

 

接下来是感谢时间。Moon Killer里有非常多的独白,对话,这也是我个人非常喜爱的部分,不论是主角交锋,或是内心剖析,都是撑起全文骨架的关键之一。这一点我原先并不擅长,直到现在也有待提高,但是我一定要提 @驼马思牧乐 。她是让我开始认认真真写故事的人,也是虫绿同人文作者中令我非得用惊艳二字形容不可的一位,她透过文字无声教会我“会写对话是多么要紧,写得漂亮又会是多么动人”。她的文字有一种奇妙的,勾引人的力量,像是午夜独行小道上那轮透亮的弦月,我自知追不上,但我只能跟着它的光亮走回家。我可以看她写的对话无数次,回味无数次,而她其余的能力,诸如场景之间的无缝切换,文章段落的节奏把控,这都是我仍不拥有的。而我也非常感恩能与她变成朋友,能偶尔互诉衷肠,在异国遇故知,这些都是她切身赠我的惊喜,是实实在在的,是穿过了纸面成为真实与立体的。第二位是我的小天使 @亡人字秋 。那时候我才写第二篇虫绿,打开LOFTER却看见消息,有人送我一幅画。那种感觉就像是墙角的蘑菇接到了太阳跟甘霖,我整个人简直生机勃勃(对不起但我真的觉得那时候我就是一颗蘑菇,默默长着草,迷茫)。然后我发现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有点懒,热爱收集唇膏,热衷变幻发型,爱起美貌的男子不要命。感谢你在我几乎每一天的日常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在用热情感染我的同时,承担了被我欺负的对象一年之久,嘻嘻。还有 @冰糖炖冬梨 ,没法形容第一眼看到那张图时候的心情……千言万语归结到一句就是:how can I deserve it??何德何能让这么用心,这么棒的太太为我画这么一幅画……在这里我还要墙裂卖一卖太太的盾冬安利,Q版萌酥小膝盖呀。人好画棒,极其敬业。最后是 @君归何处 ,这次同人本的封面担当太太。这位太太我不想介绍,因为我跟她面基尚未成功……怪只怪她学校长在山坳坳,等见了她我再写一篇作文赞扬歌颂她hhhh。

 

当然还要感谢 @枣糕 姑娘,如果不是姑娘这个一年前的点梗,我也完全想不到自己会做这么一个尝试,真的是,久等久等了。(合十)

 

写这么长的后记是因为,这应该是出本之前的最后一篇虫绿了。所有收录的文章都已告一个段落了,过段时间本子也应该要进入制作日程。 @驼马思牧乐 ,我亲爱的包包为这本《耳听为虚》写了序,上面几位太太给本子画了明信片,海报以及封面。非常非常感谢你们。

 

最后感谢所有曾经读过我的文的姑娘们,你们都心地善良,特别可爱。收到你们的小红心跟评论心里暖得不得了。跟你们一起喜欢这样的cp真的是幸事,衷心祝福你们幸福又快乐。

 

尽管不知道今后是否还会继续写新的虫绿,但这会是我最爱的一对。

 

 

                                                        DeHaddictor

 

                                                        2016.1.14

 

 

PS:因为距离上次印调时间过长,所以过几天可能会开一次新印调。Moon Killer以及其他文章也会再做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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